【靖苏】江山赋评注版| 一、我有迷魂

感谢 @靖苏fen 的建议,这次注释的语言会更加简单易懂,也增加了一些图片方便理解哦。

提要:读完本文,你将get

1. 一项写雪新技能

2. 斗拱究竟长啥样

3. 榜砸里拍手手的那种礼仪到底是什么

4. 榜砸丧礼上烧的小棍棍是什么

5. 孔融《临终诗》

6. 东汉某“狂生”之作

……


原作:  @潇湘水冷 

梁绍泰四年末,冬至。
天将雪。大片的阴云自远处压来,铺散开一座山,一层层堆砌在城池之上,生生震慑了极目繁华。无风,无月,长空既隐,山川沉肃。
空旷中远远有马蹄声传来,初时尚缥缈,转眼便极近,似急雨似发机[1],一声声催人闪避。待回头再看,却只见道上飞雪,凭云升降,从风飘零[2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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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 发机: 拨动弩弓的发矢机。全句这一比喻着实有趣,“急雨”写速度,“发机”写力量,于是马蹄声顿时跳脱出笔端。

《淮南子•原道训》:「恬然则纵之,迫则用之。其纵之也若委衣,其用之也若发机。」高诱注:「机,弩机关。」(《汉语大词典》第11729页)

[2] 凭云升降,从风飘零: 语出南朝宋 谢惠连 《雪赋》。爱极了这一句。“凭云从风”写尽了雪的怡然之姿,轻盈之态。八字一出,道上飞雪如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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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阳始升,身形隐在重重围城之后,看不分明。
两骑倏忽间转过街口,远瞻可见一座玉白牌坊,流檐飞脊,斗拱[3]花翅,周身刻龙狮鹤鹿,品类群生。牌坊上正中仿汉隶刻着四字,林氏宗祠。
萧景琰翻身下马,稍后些的蒙挚亦勒缰停步。当今大梁天子着素缘深色单衣,牵马立于坊前。天又阴沉了些,隐隐似有雪霰落了。
“陛下,要下雪了。”
萧景琰不答,只上前推开坊后朱红漆门。
“既是下雪了,那便多待一刻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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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3] 斗拱:中国建筑特有的一种结构。在立柱和横梁交接处,从柱顶上加的一层层探出成弓形的承重结构叫拱,拱与拱之间垫的方形木块叫斗,合称斗拱。(来源)
这样说也许不清楚,直接上图吧。


《周礼》云,凡以神仕者,掌三辰之法,以犹鬼、神、示之居,辨其各物,以冬日至致天地、人鬼。[4]冬至日,阴极之至,阳气始生,自来是祭天地鬼神的日子,这里却冷清得很。林家子孙寥落,唯留一二也已远避天涯,以至无论何时,此处只几支白烛伴着一众牌位,衬得偌大一片正殿幽晦莫名。
正中一座牌位前,一颗明珠寒光映骨。
萧景琰于一片牌位前端正跪下,三拜振董[5],焚黍稷[6],恪守晚辈祭仪。火盆中尚存着未燃尽的半寸梗屑,于新火下猛的一翻,纵身落在地上,又被人拾起,复投入火中,终散作灰烬。
萧景琰凝望着星火熠熠,忽的低声道:“蒙卿。”
“这是第几年了?”
蒙挚一怔,随后方领会,答道:“四年了,陛下。”
“四年……”萧景琰起身,忽的笑起来,回身面对屋外乍起的满城飞雪,“竟已这么久了。”
他竟已未归这么久了。
“蒙大哥,”他望向院中一株寒梅,低低问道,“我是不是不该再等了?”
蒙挚无话,一时院中寂然,徒闻风色萧萧,雨雪雰雰。雪片愈聚愈密,联翩飞洒,徘徊委积,似天地间卷开素白帘幕,遮掩过浩荡山河。
“罢了。”萧景琰抬步,迈入漫天风雪中,“若我也弃了,还有谁会等他?”
“陛下……”蒙挚踟蹰许久,终是道,“当断则断。”
萧景琰脚步一顿:“朕知道。”
“传谕黄门官,聂锋的战报一俟送抵,立即呈交养居殿,不得由他人经手。”萧景琰扶鞍上马,勒转马缰,“朕去见一个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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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4]《周礼》云……人鬼: 凡担任神仕的,掌管根据日、月、星三辰[以确定众神神位]之法,以绘制人鬼、天神和地神在天位置[的图形],辨别它们的名称和类别。在冬至那天招致天神和人鬼[加以祭祀]。来源

[5] 振董: 周礼九拜之一。又作振动。如果看过二榜砸的花絮,应该会知道这次主要依据的就是周礼,而榜砸一主要一汉礼为主。可是不管哪种礼都面临一个问题,就是古代典籍中记载都不甚详细,所以影视剧中的还原是经过艺术加工的哦。
以下“九拜”原文,可以了解下。

《周礼·春官·太祝》:“辨九拜,一曰稽首,二曰顿首,三曰空首,四曰振动,五曰吉拜,六曰凶拜,七曰奇拜,八曰褒拜,九曰肃拜,以享右祭祀。”

至于振董。杜子春认为“振读为振铎之振,动读为哀恸之恸”,而郑大夫(郑兴)则认为“动读为董,书亦或为董。振董,以两手相击也。”郑玄认同杜子春的说法,认为振动是战栗变动之拜。后世的大儒通过对《周礼》、《礼记》、《左传》等典籍的研读,基于杜子春、郑大夫、郑玄等人的注解,对振动又做过许多不同的探讨,众说纷纭,十分精彩。但无论何种解释,至少大家都一致认为振动是用于丧礼的一种拜法。

榜砸里对振董礼的演绎想必不用再提,这里再放上另一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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感兴趣还可以读读礼仪学者郑越成的这篇文章。说一说《周礼》当中的“九拜”

[6] 黍稷: 粮食作物。此处所指应是黍稷梗。
猜想与古礼“设熬”有关。但所指不太一样。

大殓后,用筐盛炒熟的谷物,陈于棺下,使虫蚁不至蛀蚀棺木。《仪礼·士丧礼》:“熬黍稷各二筐……设熬,旁一筐。” 郑玄 注:“熬,所以惑蚍蜉,令不至棺旁也。”参阅 清 吴荣光 《吾学录初编·丧礼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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刑部天牢位于金陵城北,以应贯索星[7]位,为绳索煞,自非良善之所居。老狱卒持火把在前引路,一路行去,只闻惨厉哭号,正应牢狱之称。一蓬松火下泾渭分明划出两段世界,火把之下长夜之外,是衣冠济楚的天子朝臣,火把之外黑暗之中,是即将受死的一干囚徒。

老狱卒许是常年独守在此,有些憋闷,一路只絮絮道:“二位大人怎想起到此处来了?这天牢可是个晦气地方,不该是您二位来的……莫说在此住上一刻,便只小老儿我,也见多了未到处决便去了的……这便到了,您二位请。”

萧景琰止住步,抬眼扫过面前一扇黑漆铜门。蔡荃从腰间取下钥匙,将门打开,一股湿热扑面而来,直逼得人后退两步。萧景琰却面色未动,径直踏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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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7] 贯索星: 又作天狱。

「贯索九星在其前,贱人之牢也。」(《晋书‧天文志》)

“陛下好兴致。”
那人正端坐在灯下影中,依旧是素衫玉冠,温温然似谷中清风,山间朗月。身后墙上,一道嫣红顺着砖缝蜿蜒而下,沾湿了雪白的袍角。
萧景琰在他面前站定:“自然。”
那人轻轻笑起来:“将死之人,怎堪陛下厚遇?”
萧景琰负手,转身道:“只是有些疑问,想请公子解惑罢了。”
言多令事败,器漏苦不密[8]。”那人道,“陛下愿问,在下便果真会答么?”
“若是如此,朕便只能另找人请教了。”萧景顿了顿,缓缓道出二字,“雍王。”
烛火无风自动,那人神色一晃,随即笑道:“陛下神明英断,又何须下问于罪臣?”
“这也不值得朕问。”萧景琰淡淡道,“绍泰三年秋,大渝偷袭我合州不利,耶律除雍州刺史,军权未落,你便现身北境,莫非要朕信是巧合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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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8] 言多令事败,器漏苦不密: 意思是言语多了会导致事情失败,容器漏水是由于它不严密。语出孔融《临终诗》。孔融一心复兴汉室,为曹操所不容,终于在建安十三年(208年)被曹操杀害。在身系囹圄之时,孔融写下了这首《临终诗》。
原文和赏析

大渝二皇子耶律钦,封号曰“雍”,授使持节、监徐雍青冀四州军事,领雍州刺史,于大渝诸皇子中名望最盛,有旅力[9],善骑射,尤擅笼络人心,且性乖缪不恤[10],日以攘定四海为业,举兵四征,即便不得全胜,也是两败俱伤,素为周国所恶,却极讨渝帝心喜,虽未入主东宫,已是有储君之相。
绍泰三年秋,耶律举兵南下,进犯大梁。长林军临山川之险以拒,避其锋芒,反而一军突骑直扑雍州而去。耶律大惊,班师回援,两军于雍州城下鏖战三日,大梁见势退回,耶律钦亦不再南侵。长林军轻骑自是所留无多,耶律钦也因雍州失守,为朝中诋谗诟病,终至失了监军四州之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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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9] 旅力: 体力。
[10] 乖缪不恤: 乖缪,亦作“乖谬”,指荒谬背理。不恤, 不忧悯;不顾惜。

言即此,那人仰首合眼,许久方缓缓吟道:“日出入安穷?时世不与人同。故春非我春,夏非我夏,秋非我秋,冬非我冬……[11]

他睁眼,定定道:“良禽择木而栖,贤臣择主而侍。[12]既已择定良主,自当忧君主之所忧,肝脑涂地,在所不辞。纵一朝身死名裂,所愧也不过主上之任而已,有何可憾?”

萧景琰回身,淡淡望向他:“你一心待雍王,可知雍王待你若何?可值得你如此相待?”

那人笑了笑,忽的道:“陛下待梅宗主,又是如何?日日提防他有一日弑君篡位么?”

萧景琰眸色一沉,忽的也笑起来:“我若直到剑刃出鞘方知你不是他,岂非太对不起他?”

“你确是学得他九分精髓。”萧景琰屈起一指,“可我若要认出你,有这一分也便够了。”

“是么?”那人朝墙后仰靠去,闲闲问道,“不知在下是败在了哪一分?”

“也不难。”萧景琰轻轻一叹,仰首淡淡道:“他从不会在一处等我。”

“若是要躲,也绝不会让我寻见。”

“从来只是我等他,岂有他等我的时候。”

那人默然,许久方道:“既如此,又何必见我?”

萧景琰笑了一声,回身面向他:“我是在让你明臣职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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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1] 语出两汉时无名氏之作《日出入》。
文中这几句参考注释大致翻译如下:
日出日落,何时終穷?
世事光阴,不与人同。
春夏秋冬,非我意中。
看全文,戳链接~
[12]良禽择木而栖,贤臣择主而侍:
全句语出《三国演义》第十四回:“岂不闻‘良禽择木而栖,贤臣择主而事’。遇可事之主,而交臂失之,非丈夫也。”事:服事,侍奉。也作【良禽相(xiàng)木而栖,贤臣择主而事】。(相:观察。)。“良禽择木而栖”则出自《孔子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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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人一愣,忽然笑起来,且愈笑愈狂,直至眼角迸泪,声哽喉塞,依旧无声而笑:“明白了……明白了……最终如此待我的竟是你……我果然是该败的……”

笑过一阵,他终于止息,将面上泪痕细细拭去,扬首直望向萧景琰:“敬人者,人恒敬之。[13]愿陛下长怀此心,当可善终。”

言罢,他垂首,低低道:“陛下此来,怕不是与在下谈天的罢?”

“我知道陛下想问什么。”他轻轻道出四字,“他还活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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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3] 敬人者,人恒敬之: 语出《孟子·离娄章句下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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慕容真霍然起身:“绝食?”
侍卫伏下身,不敢再答。

慕容真将唇抿紧,强压下怒意:“他知道了些什么?”

侍卫面上有冷汗划过,依旧不答。

慕容真跌坐回位上。南境与大梁战事正紧,北燕虽苦苦支撑,到底已是强弩之末,再不得穿鲁缟[14],败局几定。这正是他手中惟余的筹码,若此时出得差错,何来退路?

他默然许久,重重叹出一声:“他可还说了些什么?”

侍卫终于战战兢兢开口:“他说,想与殿下谈谈。”
萧景琰怔了许久,终是道出二字:“多谢。”

“说与不说在我,信与不信在陛下。”那人静静将衣衫整罢,依旧是一丝不苟,温润清朗的模样,又道,“陛下之惑已解,可否答应在下一事?”

萧景琰颔首:“不妨告知。”

“我为大梁奸臣贼子,自不求苟活于世。”他仰面望向顶上油灯,一点星火如豆,在他面上刻出浅笑般光晕,“只请陛下……于闹市斩臣首级,并送与雍王,转告他……”顿了顿,将最后一句字字咬出,“臣至死不负大渝不负殿下,愿他亦莫要负臣,定要一统九州,君临天下。”

萧景琰默然片刻,仍道:“好。”

浅浅的笑意似更清冽了些:“殿下他才是可攘平四国的,不是你大梁。”

萧景琰转身,正要离去,忽然顿住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陛下至尊,又何必知晓罪臣之名?”那人微怔,随即轻声问道。

“我只是不愿你用他的名字上刑场。”

“道可道,非常道;名可名,非常名……既已为奸贼,何苦使家族蒙羞?”那人又笑起来,垂首低低道,“陛下觉着我该唤何名,便是何名罢。”

萧景琰便不再问,推门离去。待走出数步,便听牢底门后,一人朗声而歌。

飞鸟遗迹,蝉蜕亡壳,腾蛇弃鳞,神龙丧角,至人能变,达士拔俗……乘云无辔,骋风无足。垂露成帷,张霄成幄。沆瀣当餐,九阳代烛……人事可遗,何为局促?[15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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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陛下,”蔡荃低声问道,“此人何时处决?”

“即日。”萧景琰神色未变,“成全他。”

十一月初六,西市行刑。

初七日,北境战报送抵,北燕请和,并递上国书。

萧景琰匆匆览过,正要搁至一旁,手上忽的一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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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4] 再不得穿鲁缟: 鲁缟是鲁国所产的一种生绢,以轻薄著称。“强弩之末,力不能穿鲁缟”的典故则来源于《史记》。指强劲弓弩射出之箭,飞行到最后就没有力量了。后来比喻本来很强大的力量,到最后衰微,起不了作用。

不过这里用“再不得穿鲁缟”总觉得容易误解成鲁缟本不易穿的意思,也许直接去掉这三字意思会更好?嗯,也许是我想多了。

[15] 飞鸟……局促: 语出东汉诗人仲长统《见志诗》。
仲长统(179—220)东汉末年哲学家、政论家。字公理,山阳高平(今山东金乡西北)人。从小聪颖好学,博览群书,长于文辞。性情倜傥,敢于直言,不拘小节,被时人称为“狂生”。

这一首诗着重描述诗人所企慕的理想生活境界。诗人放眼自然:空中的飞鸟,自由往还而不留其迹;树上的鸣蝉,蜕去蝉衣而不为外壳所拘;传说中的腾蛇能去鳞(皮)而飞,深渊的神龙可解角升天。这是十分自由的境界,作为万灵之长的人类,能够达到这种化境的,那就是老、庄所称述的“至人”、“达士”。按照庄子《逍遥游》的说法,这类“至人”可以“乘天地之正,而御六气之辩(变),以游无穷”。比较起来,飞鸟、腾蛇之类则不足道。此诗开篇六句,未叙“至人”,先渲染飞鸟、蜕蝉、腾蛇、神龙自由无拘的景象,飘忽而来,奇境纷陈。然后以“至人能变,达士拔俗”两句喝断,正如奇峰突起,更显得“至人”、“达士”的高逸脱俗。

接着十句,便笔饱墨酣地铺写“至人”、“达士”的神奇境界:“乘云无辔,骋风无足”,是说他们凭借云风来去,根本不需要车辔、马足;“垂露成帷,张霄成幄”,是说他们以天露、清霄为帐幔,居处于天地之间,根本不需要什么殿堂楼阁。他们餐饮的是夜半的露气(即沆瀣),九天的太阳正可充当照明的灯烛。人们大多贪求于珍珠、宝玉;但至人、达士则把夜空的恒星、东方的朝霞视为装饰天地的珠玉;那闪烁的星光、绚烂的霞彩,那不是凡珠之辉、俗玉之泽所可比拟其万一的。“垂露成帷,张霄成幄”六句,以神奇的想象、高度的艺术夸张,展示了至人、达士的自由境界。

《见志诗》中所言,便是一腔对世事的愤慨之情,化为睥睨一世的旷达狂言。 面对东汉末年的战火,作为文士的他既无统率士众逐鹿中原之力,又不愿依附于邪恶强权之辈。当其找不到政治出路时,功名事业之心便自然冷淡了。然而,只看他十余万言政论,便知他心中从未真正放下。

文中假长苏又何尝不是如此?他终究也是放不下故国,放不下主君,放不下自己的理想。被敌国主君以国士之礼相待,岂非莫大的讽刺?也许此时的他会勾起一个浅浅的冷笑,算是一分漠然的旷达吧。

想起原剧中有这样一个片段,大致是说,滑族女子所为,何尝又不是他们的正义?文中替身亦是如此。究竟是什么凝成了仇恨燃起了战火?是利益与有利益而生的立场吗?那么是否存在超越立场的大义?怎样才能尽量减少立场之分歧?也许这就是千百年来国家追求统一的一个原因?以国家机器的力量,消弭利益分配立场纷争所带来的裂痕?

感谢潇湘姑娘带来的思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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